粱啟超的百年情書,文言文情書你能讀懂嗎

粱啟超的情書  致李蕙仙

南海師來,得詳聞傢中近狀,並聞卿慷慨從容,詞色不變,絕無怨言,且有壯語。聞之喜慰敬服,斯真不愧為任公閨中良友矣。大人遭此變驚,必增抑鬱,惟賴卿善為慰解,代我曲盡子職而已。卿素知大義,此無待餘之言,惟望南天叩托而已。令四兄最為可憐,吾與南海師念及之。輒為流涕。此行性命不知何如,受餘之累,恩將仇報,真不安也。

譯局款二萬餘金存在京城百川通,吾出京時,已全文托令十五兄,想百川通不至賴賬。令兄等未知我傢所在,無從通信及匯寄銀兩,卿可時以書告之,需用時即向令兄支取可也。聞傢中尚有四百餘金,目前想可敷用。吾已寫信給吳小村先生處,托其代籌矣。所存之銀,望常以二百金存於大人處,俾隨時可以使用,至要。若全存在卿處,略有不妥,因大人之性情,心中有話,口裡每每不肯說出,若欲用錢時,手內無錢,又不欲向卿取,則必生煩惱矣。望切依吾言為盼。卿此時且不必歸寧(令十五兄雲擬迎卿至湖北),因吾遠在外國,大人遭此患難,決不可少承歡之人,吾全以此事奉托矣。卿之與我,非徒如尋常人之匹偶,實算道義肝膽之交,必能不負所托也。

吾在此受彼國政府之保護,其為優禮,飲食起居一切安便。張順不避危難,隨我東來,患難相依,亦義仆也。身邊小事,有渠料理,方便如常,可告知兩大人安心也。

本埠自西五月初一日,始弛疫禁,餘即遍遊各小埠演說。現已往者兩埠,未往者尚三埠。檀山召八島佈列於太平洋中,欲往小埠,必乘輪船,航海而往,非一月不能畢事,大約西六月抄始能他行也。來檀不覺半年矣,可笑。女郎何蕙珍者,此間一商人之女也。其父為保皇會會友。蕙珍年二十,通西文,尤善操西語,全檀埠男子無能及之者,學問見識皆甚好,喜談國事,有丈夫氣,年十六即為學校教師,今四年矣。一夕其父請餘宴於傢中,座有西國縉紳名士及婦女十數人,請餘演說,而蕙珍為翻譯。

明晨各西報即遍登餘演說之語,頌餘之名論,且兼贊蕙珍之才焉。餘初見蕙珍,見其粗頭亂服如村姑,心忽略之;及其人座傳語,及大驚,其目光炯炯,絕一好女子也。及臨行與餘握手(檀俗華人行西例,相見以握手為禮,男女皆然。)而言曰:“我萬分敬愛梁先生,雖然,可惜僅愛而已,今生或不能相遇,願期諸來生,但得先生賜以小像,即遂心願。”餘是時唯唯而已,不知所對。又初時有一西報為領事所囑,誣謗餘特甚,有人屢作西文報紙與之駁難,而不著其名,餘遍詢同志,皆不知。及是夕,蕙珍攜其原稿示我,乃知皆蕙珍所作也。餘益感服之。雖近年以來,風雲氣多,兒女情少,然見其事、聞其言,覺得心中時時刻刻有此人,不知何故也。越數日,使贈一小像去(渠報以兩扇),餘遂航海往遊附屬各小埠,半月始返。既返,有友人來謂餘曰:“先生將遊美洲,而不能西語,殊為不便,亦欲攜一翻譯同往乎?”餘曰:“欲之,然難得妥當人。”友人笑而言曰:“先生若志欲學西語,何不娶一西婦曉華語者,一面學西文,一面當翻譯,豈不甚妙?”餘曰:“君戲我,安有不相識之西人閨秀而肯與餘結婚?且餘有婦,君豈未知之乎!”友人曰:“某何人敢與先生作戲言?先生所言,某悉知之,某今但問先生,譬如有此閨秀,先生何以待之?”餘熟思片時,乃大悟,遂謂友人曰:“君所言之人,吾知之,吾甚敬愛之,且特別思之。雖然,吾嘗與同志創立一人一妻世界會,今義不可背,且餘今日萬裡亡人,頭顱聲價,至值十萬,以一身往來險地,隨時可死,今有一荊妻,尚且會少離多,不能廝守,何可更累人傢好女子。況餘今日為國事奔走天下,一言一動,皆為萬國人所觀瞻,今有此事,旁人豈能諒我?請君為我謝彼女郎,我必以彼敬愛我之心敬愛彼,時時不忘,如是而已。”友人未對,餘忽又有所感觸,乃又謂之日:“吾欲替此人執柯可乎?”蓋餘忽念及孺博也。友人遽日:“先生既知彼人,某亦不必吞吐其詞,彼人目中豈有一男子足當其一盼?彼於數年前已誓不嫁矣。請先生勿再他言。”遂辭去。今日(距友人來言時五日也)又有一西人請餘赴宴,又請蕙珍為翻譯,其西人(即前日在蕙珍傢同宴者)乃蕙珍之師也。餘於席上與蕙珍暢談良久,餘不敢道及此事,彼亦不言,卻毫無愛戀抑鬱之態,但言中國女學不興為第一病源,並言當何整頓小學校之法以教練兒童,又言欲造切音新字,自稱欲以此兩事自任而已。又勸餘人耶蘇教,蓋彼乃教中人也。其言滔滔汩汩,長篇大段。使幾窮於應答。餘觀其神色,殆自忘為女子也。我亦幾忘其為女子也。餘此次相會,以妹呼之。餘曰:“餘今有一女兒,若他日有機緣,當使之為賢妹女弟子。”彼亦諾之不辭。彼又謂餘曰:“聞尊夫人為上海女學堂提調,想才學亦如先生,不知我蕙珍今生有一相見之緣否?先生有傢書,請為我問好。”餘但稱慚愧而已。臨別,伊又謂餘曰,“我數年來,以不解華文為大憾事,時時欲得一通人為師以教我,今既無可望,雖然,現時為小學校教習,非我之志也。我將積數年束脩所人,特往美洲就學於大學堂,學成歸國辦事。先生他日維新成功後,莫忘我,p6w6n?有創辦女學堂之事,以一電召我,我必來。我之心惟有先生”雲雲,遂握手珍重而別。餘歸寓後,愈益思念蕙珍,由敬重之心,生出愛戀之念來,幾於不能自持。明知待人傢閨秀,不應起如是念頭,然不能制也。酒闌人散,終夕不能成寐,心頭小鹿,忽上忽落,自顧生平二十八年,未有如些可笑之事者。今已五更矣,起提筆詳記其事,以告我所愛之蕙仙,不知蕙仙聞此將笑我乎?抑惱我乎?吾意蕙仙不笑我,不惱我,亦將以我敬愛蕙珍之心而敬愛之也。吾因蕙仙得諳習官話,遂以馳騁於全國;若更因蕙珍得諳習英語,將來馳騁於地球,豈非絕好之事。而無如揆之天理,酌之人情,按之地位,皆萬萬有所不可也。吾隻得憐蕙珍而已。然吾觀蕙珍磊磊落落,無一點私情,我知彼之心地,必甚潔凈安泰,必不如吾之可笑可惱。故吾亦不憐之,惟有敬愛之而已。蕙珍贈我兩扇,言其手自織者,物雖微而情可感,餘已用之數日,不欲浪用之。今以寄歸,請卿為我什襲藏之。卿亦視為新得一妹子之紀念物,何如?

嗚呼,餘自顧一山野鄙人,祖宗累代數百年,皆山居谷汲耳。今我仍以二十餘歲之少年,虛名振動五洲,至於婦人女子為之動容,不可為非人生快心之事。而我蕙仙之與我,雖復中經憂患,會少離多,然而美滿姻緣,百年思愛,以視蕙珍之言,今生不能相遇,願期諸來生者,何如豈不過之遠甚!卿念及此,惟當自慰,勿有一分抑鬱愁思可也。有檀山《華夏新報》(此報非我同志)所記新聞一段剪出,聊供一覽。此即記我第一次與蕙珍相會之事者也。下田歌手之事,孝高來書言之。此人極有名望,不妨親近之,彼將收思順為門生雲。卿可放纏足否?宜速為之,勿令人笑維新黨首領之夫人尚有此惡習也。此間人多放者,初時雖覺痛苦,半月後即平復矣。不然,他日蕙珍妹子或有相見之時,亦當笑殺阿姊也。一笑。傢中墳墓無事,可勿念。大人聞尚在香港雲。

蕙仙鑒:得六月十二日復書,為之大驚,此事安可以稟堂上?卿必累我挨罵矣;即不挨罵,亦累老人生氣。若未寄稟,請以後勿再提及可也。前信所言不過感彼誠心,餘情繾綣,故為卿絮述,以一吐其胸中之結耳。以理以勢論之,豈能有此妄想。吾之此身,為眾人所仰望,一舉一動,報章登之,街巷傳之,今日所為何來?君父在憂危,傢國在患難,今為公事遊歷,而無端牽涉兒女之事,天下之人豈能諒我?我雖不自顧,豈能不顧新黨全邦之聲名耶?吾既已一言決絕,且以妹視之,他日若有所成復歸故鄉,必迎之傢中,擇才子相當者為之執柯,(吾因無違背公理,侵犯女權之理。若如蕙珍者豈可屈以妾媵。但度其來意,無論如何席位皆願就也。惟任公何人,肯辱沒此不可多得之人才耶?)設一女學校,使之盡其所長,是即所以報此人也。至於他事,則此心作沾泥絮也久矣。吾於一月來,遊歷附近各小埠,日在舟車鞍馬上,鄉人接待之隆,真使人萬萬不敢當。然每日接客辦事,元一刻之暇,勞頓亦極矣。卿來信所囑,謂此事若作罷論,請即放過一邊,勿常常記念,以保養身子雲雲。此卻是卿過慮之處。曾記昔與卿偶談及,卿問別後相思否?吾答以非不欲相思,但可惜元此暇日耳。於卿且然,何況蕙珍?在昔且然,何況今日?惟每接見西人,翻譯者或不能達意,則深自憤恨,輒憶此人不置耳。近亦月餘不見此人,因前事頗為外人所傳聞,有一問者,吾必力言並無其影響,蓋恐一播揚,使蕙珍難為情也。因此之故,更避嫌疑,不敢與相見。今將行矣,欲再圖一席敘話,不知能否也。

[中國]粱啟超(1873~1929)的情書

梁啟超,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政治活動傢、啟蒙思想傢、資產階級宣傳傢、教育傢、史學傢和文學傢、學者。戊戌變法(百日維新)領袖之一。曾倡導文體改良的“詩界革命”和“小說界革命”。其著作合編為《飲冰室合集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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